齐白石门下才女王若梅(2)
冷暖
1934年春天,中山公园中的一个画展上,展览出王若梅的工笔花鸟画,得到好评,有人欲出重金求购。王若梅向齐白石报告了这事,老师也为此高兴,一面深情地说:“目标要更高,一幅画,挂到什么地方都是区区小事,艺无止境,前路方长。”道出了老人家的希冀。
齐白石总喜欢学生带了作品来看。跟老师一起看画,往往话语不多,对于作品的成败,皆以会心。齐白石有时随手画上几笔,他深知,让学生得到收获,莫过于此。
20世纪50年代初,创刊不久的一本《美术》杂志上,有篇关于昔日北平艺坛的文章,提到30年代北平三大女画家,其中之一就是王若梅。王若梅见到以后说:“这一定是齐老师说过的。”
王若梅在京华8年中,齐白石先生先后送给她许多画。
日寇铁蹄,最先踏上我国东三省。虎视眈眈,注目山海关内。老人画了一张丝瓜,题字曰:“此瓜有纹无瓣,有垂涎者,无从分也!广楣存,勿传他人。白石甲戌。”这是一位爱国的艺术家愤怒心情的表白。
这些作品的命运让人叹息。王若梅心肠好,知道兖州这小城市,难于见到齐白石原作,初来兖州时,就将这些视若拱璧之作公开展示。后来大都毁于“文革”中,那是,适值冲击齐翁,在勒令、恐吓中,被迫交出大师佳作,付之于火,甚为可惜。
1936年元月,王若梅要和邓冰先生到广州结婚,白石老人听说,特意精绘《荷花鸳鸯》,装裱相赠。落款从右上端写起:“邓冰先生、若梅女弟结婚纪念,白石齐璜。”师生别离时各自心情可见一斑。
1936年5月,夫妇南下,白石老人又特意作巨幅作品《虾蟹图》赠给邓冰,《雏鸡、竹笋》赠给若梅,并题:“……行程八千,三叹拈毫。”表达惜别之情。在广东期间,她常常怀念恩师,迢迢万里,不能亲去看望,就多次精制荔枝若干、龙眼干之类邮寄北平,那时齐老师已咬不动这种东西,聊寄心意罢了。
齐白石收到远道寄赠的礼物,感慨良多——女弟子在南国处境,异地风光人情,“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不由浮上心头,命笔作《荔枝》斗方一帧,颗款曰:“东坡不辞长作岭南人,吾亦有句云‘再梦无由到广州’,与东坡进一层。”遥遥相距,深切思念,寄以远慰。(此画编入荣宝斋《齐白石画谱》)
邓冰先生,在北大读书,毕业后,又攻读日文、英语,两次获大学文凭。1920年在北平时和毛泽东相交,遂即投身革命。解放后,任龙川县民政局长时,还收到过毛泽东写给他的亲笔信。1958年,毛泽东南下视察,在湖南又给邓冰写信,这时邓冰已成右派,村里人就没把这封信交给他。(此信现陈列于龙川博物馆)
邓家田地虽少,生活却还充裕,但王若梅立志奋斗,不依赖于丈夫和家庭,愿将一已之力贡献于社会。去广州四个月,便到广东省教育厅任职。次年二月,调动到广州市第二女中教课。此后,先后任教的学校还有“九龙导群女子中学、龙川县立第三中学、县立第一中学、广东省立老隆师范学校、龙川县立景韩中学、县立第四中学、县立佗城中学等。初教图画,后来服从学校需要,承担起语文和历史课教学。她做教师仅日寇入侵广州沦陷时,逃难九龙,中断三个多月。时局动乱多变,辗转盘醒桓,抚养子女,奔驰衣食,家人离散,忧患重重。1959年春来到兖州后,生活才稍稍安定下来。
1957年反右,遭到不公平待遇的丈夫,被强迫下乡,管制劳动。一日,疲劳到极度,烧饭时跌入锅中烫死。王若梅到兖州不久,就从广东龙川传来这一噩耗。
全国最高艺术学府的本科毕业生,艺术大师的入室弟子,才华横溢的女画家,一生中长期从事中等文科教学。以先人为榜样,承继长辈的遗志,投身教坛,教书育人,勤奋地培育一代又一代人,她无怨无尤。1955年起为龙川人民代表;60年初任兖州政协委员。作品参展、发表、获奖,南北桃李时传信息,是她最感欣慰之事。
世人很少有人像王若梅这样以为火一般地感情温暖他人,甘霖般的热情滋润他人。她的家世、学历、阅历、才智本来都是足以弦耀的,她却从不宣扬,回避谈自我优越,宽厚地把有求于她的人,拜她为师的年轻人,当作朋友对待。有时在街上逗引乞儿,语言也是温和的。
从她年幼时写在大仿上的范石湖田园诗,能够窥见先翁对她的影响。服务社会与专业创作,创作为功利她决不为,艺术的品位不得降低。她的文学素养与绘画艺术相得益彰,更见功力。60年代初这类活动纵然是低温的,她却以火山爆发般的热情对待。展览会上她精湛的艺术作品,给人以美的享受,和她课堂上的语言一样,同样是爱的奉献。
一直到“文革”初期,才仅有大儿子一人参加了工作;长女、次女读中专、大学;二子、三子读初中。经济生活的重压,三年困难时期物资的贫乏,缠身的痼疾,都未能束缚住她,经常乐陶陶地谈诗、论画,打算着手创作,弥补失去的时光。每每念及绘画,花甲老人便焕发了青春。
她曾和三五个年轻人结伴游泰山、游曲阜,去体验生活,采集素材。登泰山时,照顾她年高体弱,原打算到中天门即返,可她一到山下,仰首望岳,便兴致高昂起来。见到“孔子登临处”石碑,她似在寻觅行哲的行踪,历经千年,改朝换代,日月不息,江山不移,沧桑变迁,感慨良深。到中天门稍稍休息,她不由自主地向着快活三里走去,那劲头不亚于年轻人,终于登上了南天门,并至泰山极顶。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首杜甫20多岁来兖州探望父亲时所作《望岳》诗,她幼年时代便已熟记,向往了多少年,于今终于得偿夙愿。
以她灼热的感情,想要描绘的题材很多,她的诸多艺术构思,当欲付诸笔下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文革”初,学校里斗“黑帮”,这位退休多年的老人亦未幸免于难。揪斗、批判、蹲牛棚、写检查,激进派们几欲升级打她为黑帮,一向淡泊名利的老人,没有扭曲自己的人格。一些她曾视作朋友的人在运动中的卑劣行径,从骨子里冒出的冷气、凶气、煞气,遭到她的鄙夷和唾弃。一次,要她在“黑帮”群中跪下时,她更高地仰起头来,质问:“我有什么罪?”铁骨铮铮,凌严寒而不屈,恰如她的名字。
重新拜观王若梅与她父亲遗作,品赏绘画和书法的风格,由作品联想其人品,父女俩何等相似。自幼家庭里的书卷气氛,尊翁笔耕实践使她耳濡目染,浸淫于兹。本是闺秀才女,后来却甘心做辛勤的园丁。
于文学,从屈原到鲁迅;于书法,从钟王到康有为;于绘画,从徐熙、黄筌、恽南田到齐白石;于巾帼,从蔡文姬、李清照到秋瑾。历代杰作和从作品中看到的古代哲人的影子,历史、文化精神的积淀,倾注于她的心灵,融会于她的笔端。无怪老人逝世时,人们惋惜她“带走了满腹学问”。
《红楼梦》、《西厢记》、《聊斋》是她最爱读的书,能复述书中大意,背吟那些诗词名句。几部唐诗、宋词选集,在手头已经很多年。“文革”中到西安大女儿家时还带在身边。常常和她接触的人,最能感受到她言谈中的诗味。在家中一静下来,孩子们便依偎在妈妈身边,听她一段又一段讲述《聊斋》故事。“大跃进”年代里,带领学生参加频繁的劳动课,以讲故事解除疲劳。多疼爱这些天真的孩子。那时学校不开外语课,应学生要求讲英语给他们听,引起了孩子们的兴趣。她还会德语、法语,生前却没有派上用场。
“大跃进”到浩劫十年的时尚和她的文人风采很难契合,她又不愿掩饰自己。她的心对任何人都是坦诚的,坦诚到甚至让人担心她会因此上当。“文革”初期她终于体味到上当了。但她对依旧诚心相待。高洁品质令人景仰。
王若梅老人生三男二女:长子邓都,大学毕业,现为地矿部高级工程师;长女莉莉,在广东三埠家电厂任宣传干部,长于书画;次女娜娜,医科大学毕业,在东南大学工作。她们的丈夫均为高级工程师、教授。满门俊彦,才智杰出,各有专长。
予拜师王老,蒙赐教多年,奖掖提挈,获益良多,慈容清音,宛在眼前。感先生恩惠,历时愈久,思念愈深。老人于1973年谢世,倏尔20余年,早欲落笔成文,愧才学疏浅,拙笔所记,恐挂一漏万,今为补史志缺秩,勉强为文,以志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