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尺巷”主人公张英的家训《聪训斋语》(3)
依舊醉亽
11、以世俗论,富贵家子弟,理不当为人所侮,稍有拂意,便自谓:“我何如人,而彼敢如是以加我?”从傍人亦不知义理,用一二言挑逗之,遂尔气填胸臆,奋不顾身,全不思富贵者众射之的也,群妒之媒也。
谚日:“一家温饱,千家怨忿。”惟当抚躬自返: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彼同生天壤,或系亲戚,或同里闸,而失意如此,我不让彼而彼肯顾让我乎?尝持此心,深明此理,自然心平气和。即有拂意之事,逆耳之言,如浮云行空,与吾无涉。姚端恪公有言:“此乃成就我福德相,愈加恭谨以逊谢之,则横逆之来,盖亦少矣!”
愿以此为热火世界一帖清凉散也。
以这世间的风俗来说,富贵人家的子弟,似乎理所应当不被他人欺侮,稍有不如意的事,自己便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啊,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身边的人也常常不明白大义和道理,反而说一些挑拨引逗的话,他心中就更加气愤,以至于不顾惜自己地去奋起争执,全然不想想富贵的人本来就是众人所攻击和不满的对象。
有谚语说:“一家人能够温饱,就有千家人因嫉妒而埋怨气愤。”对这样的事,只有反躬自省:我天生就获得的东西已经很多了,别人和我同生于一片天地之间,要么是亲戚,要么是邻里,却这样的失意,我不让着他,他还可能对我有所顾念礼让吗?如果存着这样的心思,深深地明白这样的道理,自然心平气和。即便有不如意的事,不中听的话,也不过像天空中的浮云一样,与我没什么关系。姚端恪公曾说:“正是这成就我一切善行的声名和形象,越是谦恭谨慎,以谦逊的态度待人,横祸和厄运就越少来!”愿这番话能成为纷杂的世界上一剂使人清静镇定的良药。
12、谭子《化书》训“俭”字最详。其言曰:“天子知俭,则天下足;一人知俭,则一家足。且俭非止节啬财用而已也。俭于嗜欲,则德日修,体日固;俭于饮食,则脾胃宽;俭于衣服,则肢体适;俭于言语,则元气藏而怨尤寡;俭于思虑,则心神宁;俭于交游,则匪类远;俭于酬酢,则岁月宽而本业修;俭于书札,则后患寡;俭于干请,则品望尊;俭于僮仆,则防省闲;俭于嬉游,则学业进。”其中义蕴甚广,大约不外于葆啬之道。
谭子在《化书》中解释“俭”这个字最为精详。他说:“天子知道节俭,天下就会富足;一个人知道节俭,一个家庭就会富足。而且,节俭不止是节省财物用度而已。少些嗜好和欲望,德行就会日益完善,身体就会日益强健;少些饮食,就会胃口好;少些衣服,身体就会舒适;少些言语,就会保持精力而少受埋怨;少些思虑,就会心神安宁;少些交友冶游,就会远离坏人;少些应酬,就会时间宽裕而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少写些书信,就会少留后患;少些干谒请托,人品名望就会更加尊崇;少些僮仆,就少些治家之事;少些嬉戏游乐,就会学业进步。”这里面蕴含的道理很广泛,而其要旨无外乎就是珍惜俭省之道。
13、人生髫稚,不离父母;入塾则有严师傅督课,颇觉拘束。逮十六七岁时,父母渐视为成人,师傅亦渐不严惮。此时,知识初开,嬉游渐习,则必视朋友为性命。
虽父母师保之训,与妻孥之言,皆不可听。而朋友之言,则投若胶漆,契若芳兰。所与正,则随之而正;所与邪,则随之而邪。此必然之理,身验之事也。
人在年龄尚幼的时候,不离开父母身边;进入学堂则有严师督导学习,很觉得受到拘束。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父母渐渐将他当作一个成年人对待,师傅也逐渐不像过去一样严格教导。这时,见识初步打开,也逐渐学会了嬉戏冶游,就一定会将朋友视为性命。即便是父母老师的教导,妻子儿女的言语,都听不进去了。而朋友说的话,则觉得十分投契,如胶似漆,若芳与兰。如果交往的朋友走正道,他就跟着走正道;如果交往的朋友走邪路,他也跟着走邪路。这个道理是必然的,也是经过实践检验的事。
14、余镌一图章,以示子弟,曰:“保家莫如择友。”
盖有所叹息、痛恨。惩艾于其间也.古人重朋友,而列之五伦,谓其“志同道合”,有善相勉,有过相规,有患难相救。今之朋友,止可谓相识耳,往来耳,同官同事耳,三党姻戚耳。朋友云乎哉?
我刻了一枚图章来向子弟训示,说:“保家莫如择友。”
(保持家风不堕,最重要的莫过于选择朋友。)这里面正是有所叹息、遗憾悔恨和警示戒止的意思。古人重视朋友,将之列为“五伦”之一,说朋友应该是“志同道合”的,有好的行为和目标互相勉励,有过失互相规劝,有患难之事互相救助。如今的朋友,只能说是互相认识、有所往来,或者一同为官一同做事,或者父母妻三族中的姻亲故戚罢了。朋友难道指的是这样的吗?
15、人生第一件事,莫如安分。“分”者,我所得于天多寡之数也。古人以得天少者谓之“数奇”,谓之“不偶”,可以识其义矣。董子曰:“与之齿者,去其角,附之翼者,两其足。”啬于此则丰于彼,理有乘除,事无兼美。予阅历颇深,每从旁冷观,未有能越此范围者。功名非难非易,只在争命中之有无。尝譬之温室养牡丹,必花头中原结蕊,火焙则正月早开,然虽开而元气索然,花既不满足,根亦旋萎矣。若本来不结花,即火焙无益。既有花矣,何如培以沃壤,灌以甘泉,待其时至敷华,根本既不亏,而花亦肥大经久。
此余所深洞于天时物理,而非矫为迂阔之谈也。
人生最要紧的事,莫过于安分。所谓“分”,是指我从上天所获得的多少。古人把从上天获得的少这种情况称为“数奇”(运气不好)或“不偶”(无所遇合),从这两个词中可以了解到“分”的大意了。董仲舒说:“上天赋予牛上齿,就会让它们没有角,而那些有角的牛就没有上齿;上天给予鸟类翅膀,就让它们只有两足。”在一个方面匮乏,就会在另一方面丰裕,世间自有消长的道理,而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我所经历和看见的事情很多了,每每在旁边冷眼相看,没有能超出这个范围的。功名之事不能说是困难还是容易,只不过是争较命中有无。我曾经用温室里养牡丹来打比方。温室里养牡丹的时候,一定要是那些花头里原本就结了蕊的,点上火盆提升温度,正月里就会早早开花。然而虽然花开了,看上去却很不精神,花开得不丰满,根也很快就萎缩了。如果本来花头里没有结蕊的,即使点了火盆也没有用。既然已经有了花,哪里比得上用沃土培植,用甘泉灌溉,等时候到了,自然开花,根不会受到损害,而花也能开得更加丰满持久。这是我所深察于天定时机和事物道理所得的结论,而不是勉强所作的迂阔言论啊。
16、曩时,姚端恪公每为余言,当细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章。朱注最透,言不知命,则见利必趋,见害必避,而无以为君子矣,“为”字甚有力!知命是一事,为君子是一事。既知命不能违,则尽有不必趋之利,尽有不必避之害,而为忠为孝,为廉为让,绰有余地矣!小人固不当取怨于他,至于大节目,亦不可诡随,得失荣辱,不必太认真,是亦知命之大端也。
以前,姚端恪公常对我说,应该仔细把玩《论语》中“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这一章。朱熹的注解最为透彻,说不知命,就会见到利益就追逐,见到害处就躲避,就没有办法成为君子了,“为”字非常有力!知命是一回事,成为君子是另一同事。不过既然知道了命数是不能违背的,就自然有一些利益是不必去追逐的,有一些害处是不必去躲避的,而行忠孝之事,廉让之举,就有了很大的余地了!对于小人,固然不应该落他埋怨,但到了关键之处,也不应该不分是非地顺从别人的意思,得失荣辱,不必过于认真,也是知道命数的重要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