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俗语探源 三吹六哨
曾相识
(插图:少野1029)
在当今中国大地上,如果要说最生动、形象、幽默、豪放且富有感染力的语言,恐怕非东北方言莫属。在漫长的形成过程中,大量满语及其他民族语言词汇,不断与汉语交织融合。为了简洁、直白地表明某一特殊含义,东北方言不断突破语法的限制,制造出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表达方式。这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特殊的“东北成语”。扬了二症、二虎吧唧、埋里古汰、得了八瑟、秃噜反账、吭吃瘪肚等等,由四个字组成的富有节奏感的词汇,往往最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特定语境下的特殊含义,完美地体现语言应用的灵活,成为东北人直率却不乏幽默性格特征的标志性符号。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东北成语虽能表达特定含义,却因与之伴生的社会、人文背景发生改变,使其出处源头渐渐渺然。大量东北成语不仅成为南方人耳中的谜语,甚至许多东北人也渐渐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就比如今天要说的三吹六哨。
电视剧《少帅》播出后,很多南方朋友纷纷表示对“三吹六哨”一词的含义比较困惑,由于在东北这个词的使用频率远不如几十年前,因而即便有许多好事者给出了解释,回味再三也难说恰当。比如有人说这个词是吹嘘、吹牛的意思,然而吹嘘似乎只表达了这个词的前半部分,对于某些偶尔吹牛的人,或者吹牛水准平平者,绝对谈不上三吹六哨。三吹六哨应该约等于现代口语中“满嘴跑火车”,也可以引申为某人说话不靠谱——既认定了某个人吹嘘的事实,也在肯定这个人吹嘘的技巧。
三吹六哨有两个层面的含义,首先是吹。所谓吹就是吹嘘、吹牛、说大话——针对某一事物进行超越实际的渲染,以不准确、不实际的方式夸张甚至编造。吹牛的传统由来已久,而且不仅仅局限在民间。许多先秦古籍中,就早早有了吹的痕迹。比如《尚书-武成》中记载武王克殷时,为了形容战斗的惨烈,用了“血流漂杵”的描述——这还算属于夸张的修辞手法的范畴。但《逸周书-世俘解》直接记载“武王遂征四方,凡憝国九十有九国,馘磨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俘人三亿万有二百三十。凡服国六百五十有二。”这种人口亿计的说辞,虽然可以烘托伟业、震慑愚氓,但稍有常识的人一眼看去就知道这是吹牛了。
其实在民间,吹不同与骗,往往是个人情感宣泄或者满足虚荣心而已,换个角度说,无非是一种自娱加他娱的复合型娱乐方式罢了。生活中,最常见的吹是侃大山。大作家王朔先生说侃大山的侃字应当为砍,侃侃而谈大山那是认真地演讲,而大山用语言去“砍”则一目了然,是属于放松精神、消遣无聊、人畜无害的吹牛皮。
在生产力落后的岁月里,由于娱乐方式贫乏,吹牛甚至成为生活压力巨大的劳动人民比较喜欢的一种茶余饭后的廉价娱乐。特别是在苦寒的东北,在漫长的冬日里,为了打发猫冬的寂寞无聊,各种故事、轶事会被个别“有想象力”的人添油加醋地表述出来,无须较真,即可找到“吹”的踪影。你一言我一语,戏谑着吹牛皮以及互相戳破牛皮,只为舒缓着疲惫的身心。
比如张三有鼻子有眼地讲述李四在山路上和棒子手(装备最差的土匪)遭遇,以一打五,平日里窝窝囊囊的李四,一拳就把仨棒子手打到山涧里,一脚就把另俩棒子手踹到树上——这是个故事;说李四是多亏某老仙显灵附体才长了本事,且那老仙附体乃是一道白光直入天灵盖——这是一个神话故事;讲故事的张三说他亲眼得见老仙事后从李四身上一跃而出,拍拍屁股又钻进树林——这就是吹牛了。
作为特殊的撒谎,吹往往带有一定的艺术性。吹出档次,吹出高度,吹出艺术感,吹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一直是吹牛人孜孜以求的境界。而对于大多数心态较好的人来说,所听到的那些玄之又玄的牛皮,和听马季、赵炎说的相声《吹牛》,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三吹六哨另一个层面的含义侧重于哨。现在汉语中,哨有口哨、岗哨等含义,然而在几十年前,东北方言里,哨曾有一个特殊的含义——哨嗑,嘴花花。所谓哨儿嗑是磨嘴皮子、打嘴仗时所展示口才的那些合辙押韵的顺口溜、俏皮嗑、歇后语。这种打嘴仗发生在东北老爷们儿之间,虽然双方可能全程争得面红耳赤,却不是在真的打嘴仗——东北人自古能动手就不吵吵!所以这种嘴仗只不过是一场能够引来众多看客,极具娱乐观赏性的体育比赛而已。
哨嗑呼啸的比赛现场有些类似激烈的辩论会,却和如今的辩论有许多区别:一是主题不固定,说着说着就开始了比赛,比着比着又不知不觉地换了多次主题;二是不强调逻辑性和科学性,比的是谁口齿伶俐口才好,比的是谁肚子里的玩意儿多;三是要生动幽默容易懂,不能搞引经据典那一套;四是溜道儿,一套套哨嗑像连珠炮,形散而神不散。
虽说“叫哨”(或“开哨”)的过程中,参与者面对周围大批“见输赢看笑话”的围观者,或说、或唱来贬、损、挖苦对手,荤素搭配的哨嗑里常常有大量强烈隐喻的“段子”,然而一套套的哨嗑却不许带脏字,更不许带祖宗、指父母。可即便如此,许多妇女被排除在叫哨比赛之外——女人们可以围观,但“哨”却是男人们专属的娱乐活动。一场高手对决的叫哨,往往能持续数个小时,一方如果词穷卡壳儿,或者出现了重复,那就极容易在围观者的哄笑中败下阵来,胜者则会在围观者的叫好声中洋洋得意。
在解放前,叫哨经常发生在车老板云集的大车店里,赶大车的车老板也叫车把式,通常是叫哨的高手。话说在农业文明主导社会生活的年代,车把式赶着大车穿州过府、走南闯北,对大多数被土地束缚住的普通农民而言,车把式都是见多识广的能人——他们既是拉脚的脚夫,也是讨价还价的商贾,兵荒马乱的年景,车把式甚至是护卫货物的镖师。由于成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许多车把式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有些人甚至比“花舌子”还花舌子(东北胡子中专指能说会道、负责联络的人)。由于阅历足,获得的外部信息量大,总能不断丰富语汇的车把式往往是最爱斗哨的群体。
在周立波先生所作的《暴风骤雨》中,车把式老孙头就是元茂屯里口才最好的人。由于多年赶车生涯,他说话风趣幽默,爱说笑,爱讲故事(如黑瞎子掰苞米的故事),所以也是屯子里最受欢迎的穷人之一。在迎接萧队长进屯时,他与大家的交谈中就流露出“哨”的痕迹。萧队长问他有没有儿子,他没直接回答,而是说“穷赶车的还能有个儿子?打牲口打坏了心眼——没儿子”,在小战士开玩笑说“八十八还能结瓜”时(老来得子),老孙头马上接上一句:“结瓜?结个老倭瓜!”(能生出倭瓜都生不出儿子了)
真实的叫哨当然比老孙头的这几句激烈得多,也热闹得多。谙熟吉林民俗掌故的富察晨枫老先生就回忆了一些歇后语为主的哨:你一句“王八瞅绿豆——对了眼儿了”,他还一句“ 白菜地耍镰刀——把棵(嗑)捞(唠)散了”;你说他是“ 黑瞎子照镜子——看你那熊样”,他说你“ 倒背手撒尿——不服你”;你又抢一句“ 叨木冠子(啄木鸟)卡前失——全靠嘴支着”,他则奉一句“上集买二斗高粱——为(喂)的就是你(把对方比喻猪)”……由于许多叫哨儿时间长,内容丰富,一些好事者甚至把这些内容记录成哨子本或哨谱在民间流传,遗憾的是这种民间手抄本大多随岁月变迁而消散风中了。
由前述可知“哨”在东北方言中所代表的是一种油嘴滑舌、巧舌如簧之类的好口才,是类似相声演员嘴上功夫一样的语言表达技能。然而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后,新文化的传播、新风尚的普及,以及娱乐方式的多元化发展,使得“哨”这种形势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过去叫哨所总结的四大红、四大绿,以及大量顺口溜,俏皮嗑却仍在口语中被保留着。
回过头来说为什么要三吹,要六哨呢?
很多人都说三和六与俗语三番五次一样,只是通过数字递进加重语气而已。细究则不然。三,在《说文解字》中解释为天地人之道也,即三才。吹是一种特殊的谎言,作为谎言的本体,应哄得住天,蒙得住地,骗得了人,才算圆满。同时“三”又可指向三界,即天堂、人间、地府,吹牛吹到至高境界,也应该贯通神界幽冥,神、人、鬼都得认可点头。因而用“三”肯定了吹。
六的含义应该偏向“六合”。《过秦论》中有“履至尊而制六合”之说,《山海经-海外南经》中有“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的记述。古人所言的这些“六合”是泛指天地宇宙,是古人对上下和前后左右所组成的三维世界的一种认知。因而这个“六”是一个空间概念,即以人为中心的上下和四周。于是六哨相连,表达的是运用语言技巧左右逢源的意思。
三和六搭配使用,表达的是:那些虚妄的话可以欺骗天地人,说的技巧可以应酬得当、天衣无缝。只可惜吹也好,哨也罢都是上不了台面儿的娱乐,因而三吹六哨这个词怎么也“褒义”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