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诗佛王维(3)
染陌言
再看《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在深深的竹林里,一个人时而弹琴,时而吹口哨,不是为了让人欣赏,只有明月才是最高洁的知音,明月从天上远道而来,着迷地看着我忘情陶醉,我也望着这天上的知音,陶醉着我的陶醉,也陶醉着它的陶醉。我和月亮,就这样悠然地、陶然地、无言地久久彼此对望着,遂望见了彼此之本心,望见了天地之心,望见了永恒。
这其实是一个人在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类似庄子的“心斋”“玄览”和“神游”,那是一种“妙处难与君说”的精神漫游和心灵飞翔。明月是天地之心,而一颗洗尽纤尘的诗心,与明月对望,实则是最好的人心(禅心),与最清澈的天心的相遇相融。这一刻,天地间万虑尽消,一尘不染,唯有深湛的觉悟和透明的欣悦,笼罩和抚慰着天心人心。这同样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禅悦和法喜,是超越世俗悲喜的大自在和大喜悦。
这首诗不可不读,《书事》: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雨天,濛濛轻阴笼着阁楼,正好在安静的深院里诵经禅坐,大白天也不想打开院门。走下阁楼禅房,就静坐在院子里,久久凝视积年的青苔,看着看着,那浓郁的苍翠之色,仿佛就要漫上衣服,漫上身体,漫进心魂,将人整个儿也染绿,变得像时光一样苍翠古老。
就那么一地青苔,诗人却感受到了无限的悠远和幽邃!在禅心和佛眼里,青苔岂止是青苔?那是时光的堆叠,那是“悠久”的暗示,从亘古漫向亘古,从永恒漫向永恒;那同时是一种无声的偈语,让你静下来,慢下来,最好停下来,听听时间的足音,看看“无常”的表情,当时间慢下来,“无常”停下来,“无常”也似乎变成了恒常,也有了这深蓝的表情。那么,坐下来吧,邀请飞奔的时光也坐下来,在不停的流逝和无休止的“动”里,体验这万古一瞬的“绝对静止”;这一刻,飞速旋转的宇宙和奔腾流逝的万事万物,都慢下来,静下来,停下来,停靠在这无限幽深宁静的意境里。
归隐修禅之后的王维,是否就心空如洗、情淡如水了呢?
他毕竟是诗人,诗人不同于“看破红尘凡间事,一心逍遥了此生”的一般僧侣。诗人兼僧人的王维,既有出世之大觉大悟,也保持着济世的大慈大悲。诗人兼僧人者,必是将彼岸幻梦与人间慈悲集于一身的人。他岂可没有超常之深情?是的,若论才思和智慧,王维绝对是高人;而若论情怀和心肠,王维绝对是善良、慈悲、深情的好人。
且读这首《观别者》:
“青青杨柳陌,陌上别离人。爱子游燕赵,高堂有老亲。不行无可养,行去百忧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邻。都门帐饮毕,从此谢亲宾。挥泪逐前侣,含凄动征轮。车徒望不见,时见起行尘。余亦辞家人,看之泪满巾。”
你看,诗人的悲悯情怀何等深沉!他看见百姓离别的悲伤:父母已老,家境贫寒,儿子不出外打工就没法生活,出外又担心在家的老人,但为了生计,只好离家远行,临别依依,含悲上路,车行渐远,唯见行尘。诗人见此情景,想起自己也是远离故乡的人,不觉为之泪流满面,泪水,把毛巾都打湿了。在这首诗中,我们发现唐朝也有到远方城市打工的农民工,可见百姓生存之不易,古今皆然。